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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他們廣漠的痛苦、無奈、無趣的誘因之一。在他們冷漠呆滯的灰色、藍色、棕色眼睛裡,我要對這麼難看的街景負一定責任。正如九十歲的貴婦米莉認為,大多數潛入美國的移民要對日益粗俗的民風、市容負責。

邂逅安德烈的當晚十點,我正喂米莉芒果布丁,電話鈴響了。米莉手裡握著電視遙控器,一聽電話鈴就立刻摁啞了電視。老貴婦最愛做的事就是接電話,最大的幸福就是接著了兒子的電話。一接電話她頭顱的搖顫幅度就會加大許多。我替她端著話筒,她嘴巴夠著送話器,以假嗓子說了聲哈羅。米莉只剩下了假嗓子,她在八十六歲那年再次度過一次變聲期,真嗓子在那個時期失去了。她搖頭搖得輕了,對我說,是找你的,寶貝兒。剛才那陣激動使她把一匙芒果布丁搖得滿臉都是。老貴婦向我使了個眼風說:嗨,是個迷人的男中音。

我已經猜到是誰。我對著電話那頭的他說:很意外這麼晚接到你的電話,戴維斯先生。老貴婦米莉看著啞巴電視看得很出神。我仔細地把英文講正確,講得懂禮貌有教養。米莉不喜歡我在她面前講她不懂的語言。

我見過你。戴維斯先生說: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見過我這麼個人?那時我瘦些?……他講著流暢的中文。一年前的聖誕節,在北京,很大一個聖誕晚會?一個穿綠色羽絨服的姑娘,戴一條灰色男式圍脖,口罩一直戴到人群裡,才脫下?……

我不時抱歉地笑幾聲。我的確有一件羽絨服,綠得像郵筒。可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什麼晚會了。晚會突然在那個冬天變得很盛行,晚會上總有些美國人或歐洲人。我不願讓他失望,便說:噢,想起來了!那時你在北京工作,是吧?

他卻說:把那事忘掉。

我說把什麼事忘掉?

把我和你在北京曾見過面的事忘掉。尤其忘掉它的地點:北京。

他的中文完全是美國句法,變得難懂起來。他一個勁兒叫我忘掉我本來就早已忘掉的事。我痛快地答應了他。我說:好的,忘掉它。

他又說:那件事在北京沒發生過——如果有人問,你就這樣回答。

哪件事沒發生過?

就是在北京的聖誕晚會。那個晚會從來不存在。

好的。可是為什麼?我其實……

請講中文。他說,聲音聽去非常正色。

我只要改說中文。米莉馬上摁一下遙控器,電視上的人物們馬上恢復了聲音。我看她一眼,她在賭我的氣,正一點兒一點兒提升電視的音量。

我說:別擔心,我一定忘掉那個晚會。

別問為什麼。

好的,我不問為什麼。

謝謝你。我打電話就為了得到你這個承諾。但這個電話你也從來沒接到過,明白嗎?

這時米莉已不去看電視,不可按捺地看著我。這個一向很乖的中國侍女今天居然當著她的面講了這麼長時間的中國話。她搖頭搖得極輕極輕,因此輕微搖顫的頭使米莉恢復了她原有的尊貴和傲慢。我趕緊轉回到英文上來。

安德烈說:那好,就不多打擾了。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我發現跟你打交道真不費事。你大概是個不費事的女人。你是不是?

我笑了:哪類女人你認為不費事?

就是很難碰到的那類。

他的中文詞彙被英文思路英文語法串成句子,聽來有陌生的趣味。我們用對方的母語交談,不斷出現的意外的理解和誤解使我深受吸引。

第04節

掛上電話後,米莉搖顫著頭盯著我。十七歲出嫁、三十歲守寡的貴夫人米莉看不起現代人的生活。她儘量離現代生活遠遠的,以一種高姿態去看盛在電視機玻璃櫥窗裡的現代生活。她對我們這些男男女女整天在輕輕搖頭,把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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