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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跑馬場門口,白克把他往裡拉。他有小道訊息,聽說上午最後一場跳浜賽⑵有暗盤,馬主和騎師對賭。哥薩克騎師打算用兩匹賽馬左右夾住“中國勇士”,它那眾人皆知的短程衝刺力量毫無機會發揮,而“黑酋長⑶”將會跑出大冷門。人群擠在從鐵門到看臺的空地上,興奮得像群瘋子。像是上帝等不及末日那一天,提前在跑馬總會召集罪人,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憑馬票決定。

尖嘯聲,安裝在看臺兩側的擴音喇叭裡一陣嘈雜。有人在說話,先是英語,隨後是本地話——“賽馬總會董事決定,下午加賽一場跳浜”。

歡呼。人群湧過去,這是最讓人興奮的時刻,任何響動都會引發漩渦,把人群吞噬到漩渦的中心。

小薛突然改變主意,他這會又不想擠進這瘋子堆裡。他謝絕白克,掉頭朝愛多亞路方向走,他想去莊園餐廳⑷吃點東西,休息一會。下午,特蕾莎會在禮查飯店等他。四樓的前艙套房,十二塊錢一天。

薛是私生子。父親是法國人,拎著一箱舊衣服從馬賽上船。他坐在西貢和廣州的酒吧間裡,整天向人吹噓他那些花樣,最後終於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那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日子。薛的廣東母親面色暗淡,穿著她的花紋暗淡的中國大褂,鬢腳直插入高聳的硬領裡。認識薛的父親之前,她從未穿過這種式樣的衣服,因此日後她再也不肯在衣服上花樣翻新。她一直在薛的蒼白的肋骨上不停搖晃(就在那個卵形的景泰藍小盒裡),用一根粗壯的銀項鍊掛在薛的脖子上,項鍊已被薛的汗水弄得斑駁烏黑。即使在他最忘乎所以時,即使一串串特蕾莎半懂不懂的中國髒話從他嘴裡冒出來時,他母親仍然在他們的身體之間搖晃。

大戰期間,薛的父親在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激情驅使下,跑到凡爾登前線法國軍團的戰壕裡,扔下他在上海掙下的全部家當,扔下他的中國情婦,還扔下小薛,他沒有回來。那年小薛才十二歲。不能說那人不愛他們母子倆,他從戰場寫信到上海,跨越千山萬水的郵袋裡常常裝著一小疊照片。有一張照片上,祖魯人軍團正在集體祭祀,他從沒見過那麼多黑人,渾身上下只系塊兜襠布,舉著木棍,縮肩彎腰神色陶醉。小薛最喜歡抽菸鬥那張,鬍子拉碴,襯衫袖子從肩膀上整個撕下來,是夏天的戰壕。有張照片裡站滿脫得精光的男人,軍裝掛在牆上,他父親站在淋浴隔間門口,衝著照相機傻笑,手摸在肚子下那堆毛髮上。這張照片被他母親偷偷藏起來,他是一直等到母親去世之後才看到它的,照片背後寫著一串法國字:Poux——Je n’ai pas de poux⑸!他懷疑他母親一直沒改嫁,這張照片幫過不少忙。

那年冬天,他父親身穿大衣肩挎水壺站在成排屍體旁。屍體是最多的,像在殺牛公司,排成一行行,有時候也像垃圾,堆在板車上。說實話傷員比屍體更讓人害怕,有個傢伙全身包裹紗布,單在腦袋上露出三個洞眼。

他父親是個業餘攝影家,他對小薛的影響絕不止這些。可以這樣說,他從戰場上寄回來的照片(作為一份精神遺產)直接影響到小薛的攝影趣味,如今他那樣喜歡給死人拍照,拍搶劫殺人的現場,拍那些被刀子戳,被子彈打穿的傷殘肢體,拍沉迷於賭博的瘋子,拍酒鬼,拍攝那些人類最癲狂失常的狀態,跟他父親寄回來的照片有很大關係。

他母親給他留下一小筆錢。小薛在一個月內就花掉大半部分。他讓黃浦江邊的一家美國洋行幫他從紐約訂購照相機,那是架4×5的Speed Graphic,pur鏡間快門速度最高可達千分之一秒。這是最好的新聞照相機,可以抓住子彈射入頭顱前那一瞬間的景象。

在認識特蕾莎之前,拍照是他的最大嗜好,賭錢頂多排在第二。特蕾莎差點取代那第一的位置,他試過把特蕾莎跟他最大的愛好結合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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