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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奇又夢見急速墜落。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不知道這個瞬間是何時如鬼魅般潛入他大腦的——他夢到自己正努力往那輛板車上爬,風聲彷彿發狂的綠眼狼群在耳邊呼嚎,黃豆大小的雨點重重砸在他髒兮兮的臉和校服袖子上,緊接著——快到他毫無能力自救、也來不及反思究竟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抓住——手心像被野獸血盆大口撕裂般炙痛,他眼前一黑,車板開始急速向上,氣流呼號聲被胸腔裡一瞬求生的猛烈心跳聲蓋過,但最痛是小腿,小腿彷彿是被浸在了滾燙的岩漿裡,耳邊響徹驚恐的高聲尖叫。

但夢裡他沒有再及時抓住任何支撐,泥濘地面也不再只有咫尺距離——下墜,不斷下墜,沒有盡頭了。

沒有盡頭了。

他早就該知道的。

然後,他似乎在急墜過程中看見了自己的臉,蒼白,冰冷,驚詫,絕望。但相同的只有五官,神情卻又不是自己的……

不對,那不是他的臉。

吳文奇一個猛子驚醒過來。

四下黑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竹編躺椅在他身下發出吱呀一聲嘶叫,但裹挾在棚外的喧囂疾風裡幾乎聽不見。

他揉了一把眼睛,坐直身體。

棚裡沒有開燈,他仍舊像以前無數個深夜那樣獨自坐在這兒打盹,也仍舊像每次一樣一睡著就會做夢,夢裡就會是那張臉,和急速墜落的自己。

也許是因為這張躺椅離他最近吧,所以才會只在這裡夢到。回家躺在床上時就不會,躺在床上時從來不會做這個夢。甚至剛結婚時,他伏低身體去履行丈夫的義務,被摟住脖子、看著自己的妻子在床板搖晃起伏中用既痛苦又快樂的神情在他耳邊壓抑低喚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時,他以為自己肯定會夢到他了——她的阿軒哥哥——可他也沒有。他反而竟然會因此而睡得很香。

他是真的喜歡王芸,這一點他在十幾歲出頭時就已經知道,哪怕以前她眼裡從來都只有那個男人,偶爾看向他,也會是一種小心翼翼又接近憐憫的眼神,他都從不特別介意。再正常不過,人們都更喜歡色澤健康汁水飽滿的草莓,又小又醜的青白果疙瘩總會被剩到最後。但不影響他喜歡她。他喜歡她纖長的脖子、圓形的鼻子、指節突出但有力的手、不夠白皙但充滿光澤的面板、頭髮上淡淡的海水味道,和那雙烏漆漆圓溜溜的大眼睛,呦呦完美繼承了最後一點。

呦呦很像她,沒那麼像他自己,這一點讓他莫名有種慶幸的感覺,甚至想感謝老天仁慈。

反正那個男人已不可能再回來了,王芸喜歡誰,不喜歡誰,他當然不介意。而他曾經最渴望的——完整的家庭、瑣碎平凡的親情、柴米油鹽的寧靜安穩,她都已經給了他了。所以不重要了,他已經得到過了。

吳文奇瞪著躺椅斜下方的黑暗。儘管沒有光亮,但對這裡太過熟悉,他也依然清清楚楚自己想瞪什麼、在瞪什麼——厚泥,草莓藤葉,埂,厚泥,而被取代的那個人此刻就躺在那下面。

他們不是堂兄弟,幾乎沒有人知道,連吳文軒自己都不知道。哪怕隨年月漸長他們容貌身型都越來越像,彷彿一對後知後覺的雙胞胎,可這座島上這幫愚蠢的漁民,竟然沒人懷疑過。如果不是小時候他無意躲在櫃子後面偷聽到長輩氣急敗壞的爭吵和互相詛咒,便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名義上的父親沒有生育能力,而他的母親,是因為被吳文軒的父親醉酒侵犯才生下了他。多可笑,那老頭子和死婆娘罵罵咧咧地供了他十幾年讀書吃住,他在那婆娘只剩最後一口氣的病床前殺了她唯一的兒子,異常順利地取代了她兒子的後半生,而自那之後,他卻居然就真的變成那老頭子的兒子了,生理學上是,名義上也是。

後來,他發覺自己隔段時間就會有種想睡在這座棚裡、睡在他身邊的慾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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