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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天楊,我不知道你還在這兒。”

“要是知道你就不來了嗎?”天楊安靜地問。

“不是,我——”

他話沒說完天楊就從櫃檯後面衝了出去,簡直是以光速。她幾乎是重重地把自己摔到江東懷裡,我再定睛一看的時候他們已經是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了。

“天楊,我想你。”江東說。

她的小拳頭重重地打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又一下,眼淚流了一臉,“誰讓你那天打我的?你自己試試疼不疼?誰讓你不理我的?現在好了吧?好了吧?我讓你再不理我!我讓你再不接我的電話!我讓你——江東。”

他抱緊她,還好他應該是沒有仔細聽她說的話。她的髮絲掃著他的臉,他用一隻手託著天楊的小腦袋,另一隻手放在她瘦得簡直是易碎的脊背上,還是我一貫的修辭比較貼切——他抱她的樣子就像天楊是他不小心掉出來的內臟。

他抬起頭,無意間看見了我的臉。太突然,我想我一定是沒來得及轉換我臉上的表情。他是個聰明人,不聰明的話也當不了我哥們兒。四目相對的一刻我知道太晚了。我想要偽裝的時候已經看見了他眼睛裡有一道閃電。於是我只好慌張地往我的眼神裡盛滿粗製濫造的寒意。迎著他的目光,毫不——準確地講是不能退縮。心裡絕望地自問:我,是個善良的人嗎?

天楊(1)

'天楊'

那些日子我經常問自己一個問題,心平氣和地問或者心驚肉跳地問:我是個善良的人嗎?我一直都認為我自己是的。但是我解釋不了我為什麼要對江東做這件可怕的事情。我覺得這件事是可怕的,儘管當時我還沒有想明白它到底可怕在哪裡。肖強抱住我的時候我很清醒,我不想給自己找藉口,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問完了第一個問題,還有第二個,就是:我會因此而失去江東嗎?我知道略有常識的人都會斬釘截鐵地對我說:“當然會,你這個小婊子。”可是我相信如果類似的事情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沒有一個不希望能僥倖地得到原諒。我告訴自己也許他會原諒我,理由——你看你原諒過他和……我討厭這個無恥的念頭,我說宋天楊你怎麼能這麼無恥。

在那之後和高考之前的一個月裡,我出奇地安靜。我沒再去找過肖強,我也沒有和江東吵過一次架。有時候他很驚訝地拍拍我的頭,“怎麼這兩天這麼乖?都不跟我鬧了?”我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間充滿了眼淚,我拿臉蹭他的衣袖,很小聲地,幾乎是底氣不足地說:“江東,我愛你。”

我愛你。這句話我已經說過無數次。可是我說得越多,就越不明白它的含義。

我愛你,所以我可以為了你和整個世界作對,和我自己作對,也和你作對。因為我知道以愛的名義我可以做任何事。像邦妮和克萊德那樣為了對方殺人如麻,像《破浪》裡的貝絲那樣為了她老公去和所有男人上床,像《巴黎最後的探戈》裡的馬龍·白蘭度為了對亡妻刻骨銘心的想念去傷害一個原本無辜的女孩,像《三十七度二》裡的男人用枕頭把女主角悶死。以愛的名義,你可以為所欲為,因為愛讓你相信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對的,至少都是可以原諒的,至少都是美麗的。但是沒有人教過我,當我打著“愛”的旗號做了一件我自己認為是錯是醜陋是不可寬恕的事情的時候,我該如何面對我自己,和這個打不垮也殺不死的,早就變成另外一種暴力的愛。

我只能在睡不著的夜晚獨自忍受著羞恥的折磨。在這些羞恥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做完那些“高考最後衝刺”,看著曙色染白天空後跑到浴室衝冷水淋浴——這樣可以使我看上去神清氣爽朝氣蓬勃,於是就沒人看得出我的煎熬所以也就沒人可以幫我分擔,這也是我的自我懲罰的內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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